人生的刺,就在这里,留恋着不肯快走的,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。
吃饭有时很像结婚,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,其实往往是附属品。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,正如讨阔佬的小姐,宗旨倒并不在女人。
把饭给自己有饭吃的人吃,那是请饭;自己有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,那是赏面子。交际的微妙不外乎此。反过来说,把饭给予没饭吃的人吃,那是施食;自己无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,赏面子就一变而为丢脸。
有一种人的理财学不过是借债不还,所以有一种人的道学,只是教训旁人,并非自己有什么道德。
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。假使人生真是这样,那么,我们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书评家,具有书评家的本领,无须看得几页书,议论早已发了一大堆,书评一篇写完交卷。
考古学提倡发掘坟墓以后,好多古代死人的朽骨和遗物都暴露了;现代文学成为专科研究以后,好多未死的作家的将朽或已朽的作品都被发掘而暴露了。被发掘的喜悦使我们这些人忽视了被暴露的危险,不想到作品的埋没往往保全了作者的虚名。假如作者本人带头参加了发掘工作,那很可能得不偿失,“自掘坟墓”会变为矛盾统一的双关语:掘开自己作品的坟墓恰恰也是掘下了作者自己的坟墓。
“致身于国” “还政于民”等等佳话,只是语言幻成的空花泡影,名说交付出去,其实只仿佛魔术家玩的飞刀,放手而并没有脱手。
忠厚老实人的恶毒,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,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。
学国文的人出洋“深造”听来有些滑稽。事实上,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。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 物理 哲学。心理。经济,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,早已洋气扑鼻;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,还需要处国招牌,方可维持地位,正好像中国官吏,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,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。
一张文凭,仿佛有亚当 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,可以遮羞包丑;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、寡陋、愚笨都掩盖起来。
当着心爱的男人,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。
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,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。譬如贪官污吏,纳贿几千万,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。
有些所谓的研讨会其实就是请一些不三不四的人,吃一些不干不净的饭,花一些不明不白的钱,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,开一个不伦不类的会!
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,不但可以想象它酸,有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的甜。
一个人,到了20岁还不狂,这个人是没出息的;到了30岁还狂,也是没出息的。
天下只有两种人。比如一串葡萄到手,一种人挑好的吃,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。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,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;第二种人应该悲观,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。不过事实却适得其反,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,第一种人只有回忆。
我们称那位衣着暴露的S小姐为”局部真理”,因为真理都是赤裸裸的。
老年人恋爱,就象老房子着火,没的救。
假使爱女人,应当爱及女人的狗。那么真心结交朋友,应当忘掉朋友的过失。
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,城外的人想冲进去,对婚姻也罢,职业也罢,(游戏也罢),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。
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。它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,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。假如我们不能怀挟偏见,随时随地必须得客观公平、正经严肃,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厅,没有卧室,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镜子还得做出摄影机头前的姿态。
经提倡而产生的幽默,一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。
年轻的时候,我们总是会将自己的创作冲动误解为创作才能。
有了门,我们可以出去;有了窗,我们可以不必出去。
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来华访问时想见他,他说:”跟她不是一路人,见了面没话说!”
不受教育的人,因为不识字,上人的当;受教育的人,因为识了字,上印刷品的当。
不料你的见识竟平庸到可以做社论。
据说每个人需要一面镜子,可以常常自照,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。不过,能自知的人根本不用照镜子;不自知的东西,照了镜子也没有用。
猪是否能快乐得象人,我们不知道;但是人容易满足得象猪,我们是常看见的。
有用的东西只能给人利用,所以存在;偏是无用的东西会利用人,替它遮盖和辩护,也能免于抛弃。
天地间有许多景象是要闭了眼才看得见的,譬如梦。
打狗要看主人面,那么,打猫要看主妇面了。
我们希望它来,希望它留,希望它再来——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。
笑的确可以说是人面上的电光,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,唇吻间闪烁着牙齿的光芒。
丈夫是女人的职业,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。
医生也是屠夫的一种。
有鸡鸭的地方:粪多;有年轻女人的地方:话多。
对于丑女人,细看是一种残忍,除非她是坏人,你要惩罚她。
奶是孩子吃的饭,所以也该在饭堂吃,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。
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,使人变得软弱,被摆布呢?
两个人在一起,人家就要造谣言,正如两根树枝接近,蜘蛛就要挂网。
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的心里,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,声息全无,直到”妙”的一叫,你才发觉它的存在。
流言这东西,比流感蔓延的速度更快,比流星所蕴含的能量更巨大,比流氓更具有恶意,比流产更能让人心力憔悴。
“永远快乐”这句话,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,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。快过的决不会永久;我们说永远快乐,正好像说四方的圆形,静止的动作同样地自相矛盾。
把忍受变成享受,是精神对于物质的最大胜利,灵魂可以自主,也可以自欺。
要想结为夫妻,先去旅行一次。
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。
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,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。
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。
历史该如洛高所说,把刺刀磨尖当笔,蘸鲜血当墨水,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。
烤山薯这东西,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,“偷着不如偷不着,”香味比滋味好 。
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,钮扣也是扣住不放的预兆。
许多人谈婚姻,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,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,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。
科学跟科学家大不相同,科学家像酒,越老越可贵,科学像女人,老了便不值钱。
睡眠这东西脾气很怪,不要它,它偏会来;请它,哄它,千方百计地勾引它,它便躲得连影子也不见。
为别人做传记也是自我表现的一种;不防加入自己的主见,借别人为题目来发挥自己。反过来说,作自传的人往往并无自己可传,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 儿子都认不得的形象,或者东拉西扯地记载交游,传述别人的轶事。所以,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,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。自传就是别传。
人怕出名啊!出了名后,你就无秘密可言。甚么私事都给采访们去传说,通讯员等去发表。这么一来,把你的自传或忏悔录里的资料硬夺去了。将来我若作自述,非另外捏造点新奇事实不可。
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。虚虚实实,以退为进,这些政治手腕,女人生下来全有。……女人不必学政治,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,都得学女人。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。
在大学里,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,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,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,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,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,教育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,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。
有人失恋了,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烂腿,血淋淋地公开展览,博人怜悯,或者事过境迁,像战士的金疮旧斑,脱衣指示,使人惊佩。
女人不肯花钱买书,大家都知道的。男人肯买糖、衣料、化妆品,送给女人,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,不买了送她,女人也不要他送。这是什么道理?借了要还的,一借一还,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,而且不着痕迹。这是男女恋爱的必然的初步,一借书,问题就大了。
话是空的,人是活的;不是人照着话做,是话跟着人变。假如说了一句话,就至死不变的照做,世界上没有解约、反悔、道歉、离婚许多事情了。
要人知道自己有个秘密,而不让人知道是个什么秘密,等他们问,要他们猜,这是人性的虚荣。
自己人之间,什么臭架子 坏脾气都行;笑容愈亲密,礼貌愈周到,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。……在吵架的时候,先开口的未必占上风,后闭口才算胜利。
看文学书而不懂鉴赏,恰等于黄帝时代,看守后宫 成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太监,虽有机会,却无能为力。
“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,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。比了这种聪明,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。说女人有才学,就仿佛赞美一朵花,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。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,她只巧妙的偷懒——”
人之间的友谊,并非由于说不尽的好处,倒是说不出的要好。
所谓友谊,就是一颗心在两个身体里。
真正友谊的产物,只是一种渗透了你的身心的愉快,别无其他。
乌鸦的故事:上帝要拣最美丽的鸟做禽类的王,乌鸦把孔雀的长毛披在身上,插在尾巴上,到上帝前面去应选,果然为上帝挑中;其它鸟类大怒,把它插上的羽毛都扯下来,依然现出乌鸦的本相。这就是说,披着长头发的,未必就真是艺术家;反过来说,秃顶无发的人当然未必是学者思想家。
电话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访,文理不通者的写信,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。
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,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,尾巴是看不见的,直到他向树上爬,就把后部供给大众瞻仰,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,并非地位高了的新标识。
最理想的女朋友,有头脑,有身份,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,和她上饭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。
“酒不醉人人自醉,色不迷人人自迷,今朝有缘来相会,明日你东我向西。”—-这首诗道出了人类的许多“自欺欺人”的哲学。
“你不讨厌,可是全无用处”—-百无一用是文人,只会无病呻吟!这是对方渐鸿做人的简练结论,一句话道尽了他嘴上机敏而内心怯弱 不无见识而又毫无作为的悲剧性格。
好东西你不用去记,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。